四囍

浮荣何足珍

灵犀【仲孟】

灵犀(仲孟)



【三途河畔凌苍波,曼殊如烟,无叶却招魂。】

浓云遮天蔽日,小路蜿蜒曲折。路的两侧布满了枝蔓相缠的曼殊沙华。纤瘦而柔美的花一朵压着一朵一层叠着一层,远远望去竟像是冲破了天际的灼灼火光。不伤人,却是触目惊心的红。点点萤火隐匿又倏而浮于半空之上,幽幽呜咽飘飘渺渺凄楚而哀婉。
孟章一路匆匆的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刘海被打湿了,斜到了一边。他身子微微前倾,眼中半是惊愤半是哀惶。他的步子又急又快,顾不上凌乱的发丝也顾不上衣摆处溅上的点点泥星。
“公子!公子!”
蓦地,孟章觉得自己被拽了拽衣角。他回过头,瞧见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软软的垂在脑后的稚子拉住了他的衣襟。
“公子我和娘亲走散了,您能带我找到她吗?”
年幼的孩子见了陌生人没有半点惊恐与羞怯,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挂在颈项处莲花图案的长命锁一晃一晃。
“好...”孟章的话哽在喉中,他俯下身子抱起稚子“本...我,我这就带你去找娘亲。
稚子的身体软软的抱在怀里小小一团,孟章在抱起他的时候嗅到了他淡淡的血腥,仔细瞧竟在他的心口处发现了伤口,应该是箭伤。血渍干涸在四周,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
孟章身形一晃,抱着稚子的手臂收了收,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不正常的红。眼中的惊愤与哀惶更甚,他觉得胸口好像塞了块棉花似的,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咳...咳咳咳...”
胸口剧烈的起伏,眼角泛着水光,孟章身子一颤,竟呕出口血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稚子胡乱的抹去孟章额上的汗水“您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稚子眼睛红红的,话语间已带了哭腔。
“乖...没事的..我们这就...去找娘亲...”孟章稳了稳呼吸,轻轻的点了点稚子的额头,想了想又从怀中的纸包里摸出一颗小小的粽子糖。
稚子眼巴巴的看着粽子糖吞了吞口水,却迟迟不肯接。
“吃吧!我还有的。”
“谢谢您。”稚子这才接过糖果,放在手心里看了好一会儿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吃。而是掏出一方小手帕,小心的包裹起来。
“我想等一会儿见了娘亲和她分着吃。”稚子瞧见孟章看着他,羞涩的笑了笑,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吃吧!我还有呢!”孟章从怀里摸出纸包放在了稚子腰间挂着的布袋里。
“您真好!”稚子吸了吸鼻子,这才把糖放进嘴里,包子一样的小脸上有一块小小的凸起。
孟章不再言语,他收紧了手臂,眼角偷偷的滚下一滴泪。
这一路走来他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却没见过这样一个孩子。他见过步履蹒跚的老者絮絮的念着挂记在心的子孙,也见过碧玉年华的少女面若桃花巧笑嫣然,见过嫁作人妇的女子神色萧索眉眼间尽是浓的散不去的哀愁,亦见过正值壮年的男子功名未取壮志未酬...可他见的最多的,还是血染透了铠甲的将士。他们脸上看不出别的情绪,有的只是誓死捍卫君主国土的忠勇。
到底是意难平。愤怒、悲伤、惊惶、自责交织相缠于一起,像是有一团火焰在孟章心中雄雄燃烧。然而到头来却也只能幻化成一声长叹始终压抑在肺腑。
“公子公子!我看到娘亲了!”
怀中的稚子动了动,孟章顺着稚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了一位妇人正在焦急的找寻着什么。
“娘亲!娘亲!”
看到娘亲的稚子张开小小的手臂遥遥的朝着妇人跑去。孟章也小跑着跟在后面,生怕稚子一不小心就会跌倒。
“娘亲!”扑到妇人怀中的稚子抱着娘亲不肯撒手“就是这位公子带我找到娘亲的!”
“谢过公子了。”妇人遥遥一拜。
孟章连忙扶住妇人,可一想到男女授受不亲、礼不可废又忙不迭的放了手。
“没事的...”孟章无措的笑。
“公子!这个给您!我只拿一颗给娘亲尝尝就好。”
稚子从布袋里掏出纸包送到了孟章手中。
“谢谢您,我要和娘亲赶路了。娘亲说再晚一点就喝不上桥那边一位婆婆煮的热汤了。”
孟章眸色一暗,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紧紧握成一团。
“那你要乖乖的,喝了汤也要记得紧紧的牵住娘亲的手,别再走丢了。”
“嗯!那公子我们还会再见吗?”
孟章愣了愣,半晌他勉强露出一丝笑“会的。”
母子渐渐远去,孟章看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身影幽幽叹息。
娘亲。自己又有多久没见过娘亲了呢?早记不得了。
孟章眼眸一转看到了还在手中的纸包,点点暖意从眼中倾落。他打开纸包,深深的嗅了嗅,纸包里的粽子糖散发着盈盈的清甜之气。纸包里的粽子糖只剩五块了,孟章仔仔细细的数了一遍又一遍,不舍得将目光移开。
将有半柱香的功夫,他才将纸包收好,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孟章拢了拢衣袖,眼前青石铺就的桥架于沧波之上。桥下烟波浩渺,深不见底。桥上行人或悲或喜,有人步履匆匆,有人徘徊不前。也有人倚靠着桥的石栏,怔怔的看着桥下的忘川出神,神色不明,不辨悲喜。
孟章踟蹰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踏上了青石阶。走出没几步,孟章突然没由来的心悸。他死死的咬住下唇,手指绞在衣袖中,冷汗湿透了里衫。有明黄衣衫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在他耳畔一声叠一声的唤“王上,王上...”
孟章跌跌撞撞的朝前走,仓惶的近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石桥。石桥的尽头有一方小小的土台,土台旁是一个亭子,亭中一位年轻的女子正汲着忘川中的水熬汤。
孟章抹去汗水,稳了稳呼吸。
“叨扰了,在下孟章,想向姑娘讨碗热汤。”
“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早都上万岁了。”孟婆笑“倒是你,我看你年纪轻轻尚未及冠,就急着向我讨汤喝?”
“我...我怕...”
“怕什么?怕此时不喝了我这汤,过一阵子就不想再喝了?”
孟章垂眸,手心里渗出汗来,凉而潮湿。
“不过也好。”孟婆拿起手旁的陶碗,舀了一勺热汤“我在这守了上千年,像你这般年纪如此之小就这般洒脱的还真是少见。你急着要,给你便是。喝了之后了去前尘旧梦也好早日入了下一世的轮回。”
孟章接过碗,汤极热,温度透过碗壁传了过来。孟章没拿稳,褐色的汤汁有几滴溅到了手上。孟章手一滑,陶碗啪的落在了地上。
“我...”
“你后悔了。算了,不喝也罢!不过你要想好不喝我这汤你就要跳入那忘川河中。”孟婆指了指孟章身后的忘川“千年中,就算你看见了想看的人,那人也不会认得你,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上了奈何桥喝下我这一碗孟婆汤,看着他忘却前尘历经一番又一番的轮回。这千年的煎熬你可受得住?你可又忍得了这千年的寂寞。”
孟章不语,他摸了摸怀中的纸包。纸包里的粽子糖是他在这阴间最为珍贵之物,他从小至大从未吃过这般香甜的滋味。他贪恋粽子糖的香气,他不想喝了孟婆汤后便再也记不得流转在唇齿间的清甜。
“我想...”
“唉...罢了!罢了!这阴间也好阳间也罢,讲求的就是一个缘份。你这孩子我看着就喜欢!要是不嫌弃,就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给我讲一讲你在阳间的那些故事。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如水的月色笼罩着山林。
林间隐蔽处,有一方庭院,一男子正坐于院中刻着木牌。男子面若冠玉气度不凡,正是那天枢国灭后就消失了的旧臣———仲堃仪。
仲堃仪一笔一划,刻得极为用心也极为熟稔,似乎刻下的每一笔都早在心中演练了上千遍。不消片刻,他便刻好。
仲堃仪吹去木牌上的碎屑,指头覆上了木牌上的“吾王孟章”。指尖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触感,仲堃仪心头一颤,扯出一个淡若轻烟的笑。
他的王上,天枢国国主孟章,死于遖宿毓埥与瑶光慕容黎之手。自他得知孟章亡故的那一日起,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假以时日,定要重复故国,叫那毓埥与慕容黎血债血偿。
说来也怪,早先是他在孟章最危难的时候离开。谁是危难,实则也不然。那时候孟章早已病入膏肓,着实是回天乏术。奈何孟章一生都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隐忍,国破关头他想着的竟是先归顺于遖宿,养精蓄锐伺机而动。其实这不过是孟章表面的一番劝慰仲堃仪的说辞罢了。天枢内忧外患处境艰难,又是穷乡僻壤的小国,谈养精蓄锐何其艰难。如若放手一博,苦的也只能是黎民百姓。孟章身为一国之君,着实不忍子民遭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之苦。他守不住这个国,但总可以尽己所能守住更多人的性命。
而仲堃仪骁勇果敢经纶满腹,实是治世理国的贤才。他的壮志他的筹谋还未得以施展,他岂能甘心叫天枢就此亡了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生逢乱世,他做不成英雄,那边做枭雄。
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当仲堃仪带着孟章手谕调头离开的时候,他只有片刻的悲痛与愧疚。满腔的热血和抱负终于可以施展的喜悦激荡着他的内心,有什么能比在这乱世之中翻手为云覆手雨更叫人振奋的事吗。
然而等他听闻孟章死讯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悔恨如滔天骇浪般将他吞没。他恨毓埥,恨慕容离,恨三大世家,但他最恨他自己。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能回头也不得回头。
他藏身于山林,纵观时局运筹帷幄。他熬尽心血殚精竭虑叫骆珉与艮墨池潜入各国挑起事端。
每当他觉得自己快要走不下去的时候,就一笔一划的刻孟章的牌位。这些年来,仲堃仪不知刻下了又烧掉了多少个牌位。“吾王孟章”四个字雕刻于牌位上也生生的刻在了他的心头。
无数个不得入眠的夜晚,似乎只有片刻不停的反复刻着“吾王孟章”这四字,才能叫他从狂躁恢复到平静。这四字就像他的救命稻草一般能让他在这乱世中找到一丝的安稳与温度。
孟章走的时候尚未及冠,可孟章的心性与才学却叫仲堃仪一次又一次甘愿臣服。仲堃仪喜欢孟章聊新政纲领谈治世之道,他欣赏孟章的卧薪尝胆气定神闲。然而他最想看的并非如此,他平生最想见的却再也见不到的就是多年前孟章灿若星辰的笑。

孟章身体孱弱,向来多病,汤药似乎就没间断过。虽小小年纪就被三大世家扶持做了王,可终归还是留有些小孩子心性。终日不断的汤药叫他心烦意乱,在连忍数日后,孟章终于爆发,说什么也不肯再喝医丞配制的汤药。仲堃仪听闻,便托人从民间打听到了粽子糖的小方,按照方子上了配比亲手做起了粽子糖。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折腾了足足三日,仲堃仪味道清甜甘美堪堪只有一小罐子的粽子糖。
“王上,良药苦口,臣这糖味甘,倒是可以冲淡些药的苦味,王上不妨试上一试。”
次日,仲堃仪就进了宫。他挥退弓着身子端着托盘与孟章僵持不下的宫人,接过盛着药的瓷碗,温声好语的劝了起来。
孟章脸上是恹恹的神色,抬头瞧见了仲堃仪推来的瓷罐,眼眸忽的一亮。
打开罐子,清甜之气扑面而来,一颗颗裹着松仁和玫瑰花瓣颜色剔透的粽子糖整整齐齐的码在罐子里。孟章眉眼弯了弯,接过了瓷碗。
仲堃仪沉醉在那个笑容里久久不能回神,他见过孟章颁施新政时的坚定果敢,见过孟章舌战三大世家时的从容气魄,见过孟章痛失爱臣后明明悲痛万分表面却风轻云淡的隐忍...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王上流露出与其年纪相仿的一面。仲堃仪觉得心中悬有的一根弦锃的被拨动了,一只蝴蝶从他眼前翩翩飞过,接着又飞出了一只又一只。
只不过仲堃仪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蝴蝶飞过眼前的刹那间心头翻涌上的甜蜜滋味究竟为何,一切便都戛然而止。

“先生,起风了。”
风扬起了仲堃仪的衣摆,林间树木沙沙作响,如水的夜色也遮挡在滚滚浓云之下。
仲堃仪看着骆珉传来的密保,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是啊!就要变天了!”



【可是尘缘未断,漫惆怅,华胥梦短。】

“我第一次见到仲卿,是在王城的学宫。”
仲春时节,莺飞草长,天枢国王宫内外都浸润在桃红浅碧的盎然春意里。
学宫内,年轻的君王在夫子的陪同下参观学宫。行至学堂外侧,就听到了堂里的士子们正在讨论治世之道,讨论自己的新政。士子们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与其说王上的新政伤了旧臣的心动摇了国本,不如说是门阀不想让利于民。以在下浅见,王上新政的确削弱了门阀贵族的势力,短期内必会招致他们的不满。但只要王上施政之势强横,用不了许久,便会让天下人知道!这实则是予民以利,予士以利,予天下文士以利。难道这不是富国强民之本吗?”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除凌司空外如此知我懂我之人,而后他的一番言论更是叫我有耳目一新之感。
“王上新政若能力抗阻挠推行得当,必是富国强民的宏策。不过以在下浅见,王上只考虑了影响富国强民的根源,却未能在政书让天下人知道如何施政的策略。只怕天下文士面对这份政书,还是会有所犹豫的。”
“那时仲卿还不过是学宫中无名的士子就可以有如此见地!时值我天枢朝堂内外朽气甚重,三大世家笼络各族势力依施我天枢旧制。而我天枢既无天璇之开阔疆土,也无天玑之充足粮草,更不用说是天权的物丰财厚。天枢本就地小国贫,若想在钧天长久的立足,乃需推行行政才是。”
孟章抿了抿唇,一抹明亮的色彩曼上他的眼眸“自我被三大世家扶持为王开始,身边真心实意待我的人也就凌司空一人。然凌司空虽是忠贤之士,但某些方面还是过于谨小慎微。而仲卿的出现无疑是激起一潭死水的惊石,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理想看到了抱负看到了风发的意气和飞扬的神采。仲卿的出现让我第一次觉得原我孟章也可成就一番清平盛世。我视他为治国的良臣,更视他为知己!”
“后来呢?”孟婆拿着自制的木勺轻轻搅动锅中褐色的汤汁。
“三大世家从中作祟,新政颁施举步维艰。于我如师如父的凌司空因整日殚精竭虑终是积劳成疾,不久便亡故了。仲卿的通商策略也未能实行到位,更是受到了门阀贵族势力的打击。我天枢本就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有。历经此劫后更是深陷内忧外患中。”
孟章幽幽叹息,闪过一丝哀色。
“但也全然不是这般艰难的!”蓦地孟章眼睛又亮了亮,笑意攀上了眉梢“仲卿曾略施小计误了天玑的农时,叫天玑的粮食减产了六成。那段日子想来该是我此生最逍遥的时光了。”
“只是天下风云莫测局势瞬息万变,不曾想遖宿突然发兵天玑,天玑因国师的过失失了先机。天玑国灭后,遖宿矛头直指我天枢。以苏翰为首的贵族门阀与遖宿内外勾结卖国求荣,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等我想要阻拦时,早无半分可寰转的余地……”
孟章声音越来越低沉,冷汗从额头冒出骸及四肢。孟章不自觉的缩了缩身子,觉得自己好似坠入了冰窟。
“说了这么久,渴了吧。来,喝碗热茶。”
孟婆察觉了孟章的不对,提过身侧的铜壶给孟章倒了碗热茶。
孟章此时已顾不上太多,他大口大口的吞咽,足足喝了三碗才觉得身体在一点点的回暖。
“孩子,我问你。听你讲了这么久,你不想喝我这孟婆汤是不是与你放不下这国仇家恨有关?”
“不是的。”孟章垂眸“国仇也好,家恨也罢。平生所求的繁华太平乃至君王的地位,如今于我而言都不过是缥渺虚无之物。谁雄霸这天下,谁坐上了共主的宝座再都与我无关……我这一路走来频频听闻天下局势已乱,各国纷争不断战火不休,百姓饱经流离失所之苦。而我更听闻,天下烽烟四起和仲卿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他再执着于此,只怕再就难以脱身,到头来落个.......”
“尘世种种,早已淡如云烟。这世间也再无多余之气可将我牵绊。只是仲卿于我亦臣亦友,更是命中难得的知己。唯独,唯独他......”
“你执念如此深,怎么没在来的路上去他梦里瞧上一瞧,说些想说的话,也好无牵无挂的去你该去的地方。”
“如若能入了仲卿的梦,倒是好的。”孟章脸上一片困顿与茫然“我入不了仲卿的梦,每当我尝试如梦便都会一脚踏进无边无际的白雾中,听不见任何声响更寻不见仲卿的身影。”
“或许我可以帮你入了他的梦,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世间际会皆由缘而定,你强行入梦就要付出代价……”



【醉中还有梦,身外已无心。】

仲堃仪醉了,他从未有醉的这样厉害的时候。
瑶光慕容黎与天权执明终是兵戎相见,这一刻他期盼的太久,当他看到密报的一刻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到头来竟是出奇的平静。
自他离开天枢得知孟章亡故的消息开始,他日日夜夜无不活在慢长的煎熬与等待中。先前孟章并未死于他人之手的时候,仲堃仪以为自己放不下的是理想是抱负。天下纷争,择明主建奇功创伟业,垂名青史流芳百世才是他心之所向。然而当孟章亡故的消息传来,他心中的那根弦骤然崩断。仲堃仪看见一只又一只的蝴蝶从他眼前悄然坠地,电光火石间仲堃仪终是恍然大悟。
自那时起他便韬光养晦步步为营。垂名青史流芳百世之想早已如云烟般散于脑后,他早忘了自己想要什么。他的眼中只余下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入眠只要想起便是灼心蚀骨之痛的仇恨。他要搅动天下波澜,他要慕容离死于挚友之手,他要所有负过孟章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的学生背地里皆论他心思缜密,可只有仲堃仪自己知道,他早就没有心了。
时值今日,他终是如愿。前所未有的疲惫此刻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似乎只有一醉才可解千愁。
仲堃仪饮了一杯又一杯,恍然间竟发觉自己置身于天枢的学宫之中。学宫内景色依旧,桂花开了满院。直到仲堃仪走入学宫深处馥郁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鼻间久久不肯散去。
学宫深处便是学堂,当年就是在这儿,他与孟章初逢。
仲堃仪推开紧闭的门,抬眼望去竟看到孟章正端坐于桌案前。
仲堃仪犹恐自己出了幻觉,他仔仔细细的将孟章端详,发现他的王上高了头发长了气色竟也比从前好了,仲堃仪这才安下心来,对着孟章遥遥一拜。
“王上。”
“仲卿,你可曾记得,你我初次相见,便是在这学宫之中。”孟章起身扶住了仲堃仪,指尖覆上了他腕处的衣料“这是本王赐你的衣服,你从未穿过。”
“微臣曾发过誓,待我天枢一统天下之日,便会穿上这身衣服,与王上同贺。”
只是一瞬间的,仲堃仪便脱口而出。
“仲卿。”孟章端起桌案上的酒盅“自本王去后,你我便未曾见过,今日得见应当开心才对。”孟章目光柔和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仲堃仪呼吸猛的一顿,那笑容落入他中宛如一把无形的利剑又快又稳的插入他的心脏。仲堃仪强压下翻涌在心间的疼痛方才缓缓开口。
“未能替王上达成夙愿,微臣无颜面对王上。”
孟章一怔,转而却是笑了。那小淡的如云烟,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去。
“自本王走后方才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是天下还是家国,到头来都不如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重要。来,陪本王喝一杯。”
“你心结甚重,一心想为本王收复失土,弘扬天枢国威。未完成此愿之前,哪怕是在梦中也不愿与我相见。”孟章幽幽一叹。
“仲卿你看。”孟章挥手展出幅画卷“你看这画中,所画为何物?”
“苍松翠柏,无边景色。”
“这些景色可曾入得了你的眼?这,便是本王想要的。”
孟章抬手握住了仲堃仪的手腕。
“能入你眼者,必是良辰美景。能入你心者,必是美景良辰。本王想要你...”孟章顿了顿“不再执着于仇恨......”
“王上...”
仲堃仪忽的觉得腕上一松,偏头看去身边哪里还有孟章的影子。
“王上!”
“王上!!!”
仲堃仪身体一沉,猛的睁开了眼。
点点光亮映入他眼中,仲堃仪这才发觉自己依旧身处林间的庭院。周遭一片寂静,唯有桌案上香炉中燃着的香飘起袅袅的烟。
仲堃仪内心半是迷茫半是释然,指尖不自觉的覆上了孟章的牌位,他似乎还能感受到手腕处残留着的孟章指尖的温度。
“王上,先前因夙愿未达,大仇未报,便是在梦中也不敢与你相见,。没想到今日一放松,竟被吾王钻了空子。”
“天下大事变幻莫测,看似平静实则暗起波澜。”
忽的仲堃仪话锋一转,与先前的平静相比,他的眼中多了分志在必得的喜悦。
“此前所做种种布局皆为今日收网之时。此去若能扬名立万,待功成名就之时定会再来与王上,把酒言欢。”



【谁耳畔,凄凄声回响,沉浮一生半纸荒唐。】

“可见着你挂念的那个人?”
“见着了……”
“可曾后悔见他一面要付出永生不得转世的代价?”
“......”
孟婆看见孟章原本挺直的脊背一点点弯了下去。
“今日一别,恐是再也难以相见。如果可能,我倒是希望永远都不要在这里再见到他。”
过了许久,孟章才开口。
“我这一生,少年君主统领朝堂,看似荣光无限,实则荒唐至极。我尚未让家国百姓脱离于水火,反倒使天枢亡在我手中。而我这君主的位子,说来可笑,三大世家扶持我坐上这王位,无非是觉得我方便成为他们的傀儡。他们不过是想借我之手,成为天枢真正的的主人。”
“我这一辈子都活在争夺,阴谋,算计当中。不过是一个位子罢了,竟可以让骨肉分离手足相残。我永远记得三大世家扶我上位的那个夜晚,雪飘了满天。那天可真冷啊,冷得我手脚连带着心都一同凉了下去。空气是凉的,可血溅到我身上却是热的。我亲眼看见他们逼先王立了诏书,在玉玺落下的一刻一刀取了他性命。又快又狠,快到他连惊恐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我不想叫他死,我只恨他的昏庸无道。只是生在帝王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不死,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我。而我也明白,苏翰在我面前杀了他,不过是提醒我。他们能扶我上位,亦能轻而易举的踩死我...”
“孩子.......”孟婆叹息。
“我这一生着实糊涂,我愧对于凌司空,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得转世对我倒是种解脱……只是婆婆您方才问我可曾后悔...”
孟章双目微阖。
“我是后悔了的。我后悔将仲卿卷入这场纷争,后悔是因我他才身陷囹圄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时常思量,如果当初仲卿择的不是我,而是个明君良主,他必定可以大有作为。”
“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他......”



【马蹄踏碎落叶,四方边角不觉,血滚落尘土像那瞬艳烈。】

火光冲破天际,夜空被劈作了两半。一面是混沌不明的暗色,一面却明亮如白日。
仲堃仪一身铠甲,风鼓起他的战袍,青龙图腾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仲堃仪!”
天权王执明一身玄色不怒而威特身后是一方天权大军。
“如今你已是牢中困兽,本王劝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若乖乖束手就擒,本王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仲堃仪听罢,轻蔑一笑,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声响。汗水流进眼中迷住了他的视线,鲜血在他喉中翻涌。
数月前开阳王佐奕前往山林与他密谋争夺天下之大事。
开阳虽国力不如天权强盛,但开阳王佐奕麾下不乏治世奇才倒是颇有几分实力可与执明一争高下。仲堃仪起初虽无意与佐奕合作,但思来想去趁着此刻慕容黎与执明反目,与佐奕结盟倒是可以取得些先机。于是便带着天枢十万大军出征先于开阳的大军一同夹击慕容黎。
然佐奕与仲堃仪万万没想到自己中了慕容黎与执明的圈套。反目不过是故意上演给天下人的戏码,目的就是为了引真正的幕后操纵者现身。
慕容黎与执明联手击退开阳大军,开阳国灭。最后只剩下仲堃仪与天枢不足三万的兵力。
“我天枢男儿就算是战死也绝不苟且偷生!”
仲堃仪突然拔出佩剑,剑光直逼执明。
当啷...
佩剑落地,一抹鲜红溅上了烈烈迎风的天枢军旗。仲堃仪看着刺进身体中的数道刀戟,却是笑了。
朦胧中仲堃仪听到耳边是孟章一声又一声的唤他仲卿。他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就是在天玑粮食减产六成的那个时候,孟章难得的开心,便总是偷偷溜出王城拉着他到城郊的草场纵马驰骋。
那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的王上尽情驰骋明绿的衣角翻飞眼中是遮挡不住的神采在飞扬。
仲堃仪记得有一回他们骑马一路来到浮玉山,浮玉山山顶云雾缭绕,放眼望去,苍松翠柏无边景色,如诗如画。
“若是能永远守住这美景该有多好……”
“臣自当尽心竭力替王上守住这一方河山。”
誓约犹在耳畔,转眼间却是风雨飘摇山河破碎。
“王上...对不起...”
“臣,失言了......”



【三途河畔凌沧波,曼殊如烟,无叶却招魂。】

幽幽暗暗的长街,曼殊铺了满路。点点萤火浮于半空之上,耳边呜咽幽幽声声回响。
仲堃仪沿着长街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待走到长街尽头时他忽的看见一点光亮。他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看见一个少年手中提着灯。
少年着了一身明绿衣衫,唇是淡色的,眉宇间透出点点哀愁。唯独一双眼睛,温柔明亮的一如初见。

——————完———————


碎碎念:
1、每章前面引用的句子按顺序依次出自:(1)未知(2)纳兰性德《东风齐着力》(3)张抡《烛景摇红·上元有怀》(4)顾况《梦后吟》(5)小爱的妈《忘乡》(6)河图《风起天阑》(7)未知。
2、慕容离与慕容黎:离是瑶光未复国前,黎是复国后。
3、一如既往的崩,越写对自己越失望,怎么就这么笨呢!!!感觉自己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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